岁月悠长

水炭情

杨汉威

版名:梅花
  四十多年前,少不更事,爷爷家的土窑洞内,昏暗祥和的煤油灯下,常常有这样一幕情景:爷爷、奶奶、堂叔、父亲、我及哥哥们,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闲聊,聊着聊着,父亲就会发一些人生感慨,说一些诸如“我戳了一辈子牛屁股,东山上的日头背到西山上,土疙瘩林林里刨闹生活了,你们孩儿们再不要和我一样”“只要你们好好念,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”“宁叫牛撅死,也不能叫车退了”之类的话;完了顺便又要“指教”我们晚辈一番,要我们每天放学以后、寒暑假期间多挖羊草、多砍柴、多做家务、多看书,不要出去打架生事,平时在村里边要懂得“人风礼事”“尊大爱小”。“指教”完后,照例打个他认为很恰当的比方,以说明世界上“人总是往下疼”:“你们看,脚碰上一下,双手忙忙下去,又是揉,又是护,你们啥时候看见过手碰了脚上来想过办法?”末了,又好似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:“等我老了,不要你们弟兄们对我多好,只要能和我现在对待你爷爷奶奶一样,把这口儿吃水给我供上,柴炭给我供上就行了。”
  父亲说的最后几句话,击中了我们村当时的不足。我村地处陕北黄土高原的一个山梁上,少雨缺水,虽然在村子底下的石沟里先后由近而远开挖修建了三口水井,但出水量均很小,远远不够村民使用,而且山高沟深,道路陡峭蜿蜒,担着水走起来非常吃力,村民等水煮饭、没水洗脸洗衣是常事,为水吵架乃至出手打架的事也时有发生。
  为了这口吃水,父亲常常采用“半夜、鸡叫担水法”,因为半夜、鸡叫时分,大多数村民都在睡梦中,三口井子里总能有所斩获,有时在离家最近的井子里就有不少水,父亲便借着月光一路小跑赶紧往回担,所以啊,爷爷奶奶家的两个水缸便一年四季盛满了清清亮亮的水,给人一种富足而漂亮的感觉。爷爷奶奶常为之自豪,村里的老人也常常羡慕。
  再说柴炭。那时候,粮食不够吃,山上的土地“边边沿沿”只要能种的全种了,绝少树木。我们解决燃料的办法,一是冬天喂羊后的玉米杆高粱杆;二是夏秋季节砍的柠条、蒿柴等;三是冬季农闲时间套上大牲畜拉着平板车到炭窑上“拉炭”,炭窑很远,路也不好走,拉一趟500斤,耗时三天。更重要的是,村民经济紧张,舍不得买炭烧,大概而言,人口多的家庭一年烧四五平板车,人口少的一年烧两三平板车,所以啊,柴炭问题,也是个大问题。
  父亲常说:“人老了,柴不来,水不到,是最大的问题。”因此,每年冬天农闲“拉炭”时节,他首先要给爷爷奶奶家“拉炭”,以免他们担心。拉回来的炭呢,父亲会整整齐齐地给爷爷奶奶垛在“囤放窑”(家乡方言,“囤”读dun,去声,囤放窑,就是囤放粮食及各种杂物的窑洞);另一方面,从我记事起,爷爷就是村里的羊倌,每天傍晚回来时,他老人家像一位凯旋而归的将军,赶着一百多只羊,总是用放羊铲子挑一小捆山里捡的干柠条。所以啊,爷爷奶奶家的柴炭不缺。
  父亲对我们“不要一辈子戳牛屁股”的希望,我们终于实现了。在那激情燃烧的励志岁月里,我们以“好孩子”“好青年”自期,竭尽所能地努力,同时,也得益于高考政策的恢复,我们陆续鱼跃龙门,改变了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农民身份。
  以后的匆匆岁月里,我们都在城里上班,而父亲呢,继续在老家“戳牛屁股”,“把东山的太阳背到西山”。爷爷、奶奶一天天变老,父亲“不忘初心,不改本色”,继续给爷爷、奶奶供水供炭,周到服务,奶奶于1986年去世,爷爷于2001年去世。可等到把爷爷精心伺候驾鹤西归后,年过花甲的父亲也因劳累过度,身体大不如前。
  我们在城里的工作很忙,忙到抽不出两三天时间踏踏实实呆在老家。从2001年爷爷去世到2014年父亲去世13年间,先是交通不便,自己没车,回家少;2008年,自己有车了,但工作好像更忙了,以前坐班车回家,因为班车每天次数少,回到老家,还住一晚上,自己有车后,往往是上午回去,下午离开,或者下午回去,赶晚上再回到城里,真可谓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。十三年间,父亲的“水炭愿”时时在我的心间升起,但我总觉心安理得:自来水通了,不需要我给他们担水了;经济好转了,无需我给他们到炭窑“拉炭”了。
  前几天和一位朋友闲聊,聊到儿女,聊到孩子出国留学,聊到老年人的生活,朋友说:十多年前,一位事业有成的老头和他聊天,退休无事想念儿孙的老头向他诉苦,说独生子从小就是学霸,大学毕业后到美国留学并在美国成家立业,娶妻生子,他每次都是根据中美两地时差“精打细算”选择儿子在家的“空闲时间”给打电话,可聊几句儿子就说“爸,我忙着了,挂了哦?”就把电话挂了,后来,儿子一接电话,干脆就说“爸爸,要不我给你打上10万美元吧”,老头说,他一听就火了:“老子打电话是和你要钱吗?老子挣下的孙子也花不完!”
  父亲老年得的是帕金森综合症,咀嚼困难,行走不便,临去世的几年,吃饭、喝水、大小便、翻身这些正常人生活中每天轻松重复多次的小事,都得人伺候。晚上只能和衣而睡;白天,炕前一把圈椅、院里一把圈椅,便是他老人家的好去处。城市里的我们,都在忙于上班。而静卧土炕和圈椅上的父亲,此时此刻,不知又作何感想?不知他是否想起当年煤油灯下的“手脚论”“水炭愿”而等着儿女归来?不知他是否后悔当年土窑洞里的豪言壮语“只要你们好好念,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”“宁叫牛撅死,也不能叫车退了”?
  2014年秋天,“戳了一辈子牛屁股”、与帕金森综合症较量了近十年的父亲,终于力不从心,向病魔彻底缴械投降,如一粒尘埃,被岁月的大风无情地刮走,永远消逝于渺渺太空。
  回顾父亲生活不能自理的几年间,我在他老人家身边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,为他老人家服务的次数呢,也是屈指可数。只记得喂过一次饭,但因为他咀嚼太慢,不知道他噙在口中的饭菜究竟咽下去没有,刚刚喂了几口,他就含糊其辞地说我“不会”,而用眼睛示意让母亲给他喂;几次抱他上炕,帮他翻身,也因为方法不当,而没有全部完成,而被赶来的母亲代替。回顾往事,深感陪他老人家的时间太少,床前嘘寒问暖、端茶递水太少。夕阳西下,没有陪父亲聊聊天;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开始,没有问一问父亲今天身心可好?
  “娘亲儿,路样长;儿亲娘,线样长”,虽说“生儿方知父母恩”,但即使是当了父母,又怎么能完全理解父母对自己曾经的一片苦心呢?
  而今,浩渺的宇宙,再也找不到父亲的身影。父亲,儿欠您的一担水,一车炭,千秋万代,已再无偿还的可能了。
  (陕北矿业公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