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婧雅
“记住,人的命就像这琴弦,拉紧了才能弹好,弹好了就够了。”
合上《命若琴弦》,从故事里的莽苍群山间一前一后走出一老一小,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。将重获光明作为人生追求的老瞎子,带着徒弟小瞎子奔波乡野、弹唱为生,最终发现师父留下的“药方”竟是一张白纸……史铁生将无奈苍凉、坚韧厚重化作寓言般娓娓道来,带来了老瞎子和小瞎子的生命故事。
对“残疾”这种“有所缺”,史铁生曾言,残疾无非是一种局限:“你们想看而不能看。我呢,想走却不能走。那么健全人呢,他们想飞但不能飞——这是一个比喻,就是说健全人也有局限,这些局限也送给他们困苦和磨难”。
面对双目失明的苦难生存困境,“弹断一千根琴弦,便可重见光明”是老瞎子的目标与希望,也因命运与琴弦的密切连接,吸引着自己“活下去、走下去、唱下去”。寒来暑往,斗转星移,每一根琴弦的弹断,都在一点点让原本黑暗的世界重现光明,使奔走弹唱的生活多了寄托,令灰心沮丧的存在有了意义。面对徒弟失去心爱、一蹶不振的生存困境,老瞎子把“药方”又塞进琴槽,告诉小瞎子只有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,才能看见。
故事里的“残疾”是加诸个体之上、被强化的困境隐喻,正如能力与欲望间的差异是人类普遍生存困境的缩影。古希腊神话中,西西弗被判罚将巨石不断推上山顶,巨石因自身重量再度滚落。诸神当初不无道理地认为,无用而又无望的劳作就是最可怕的惩罚。西西弗的生存困境,就是老瞎子和小瞎子的生存困境;但西西弗始终绷紧躯体,全力推着巨石滚动上山,在周而复始间充分彰显人的稳健——永远扯紧生命欢跳的琴弦,人便可生如蚁而美如神。
“我想睁开眼看看,师父,我想睁开眼看看!”“那就弹你的琴弦。”老瞎子说,“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。”
琴体结构上,对琴弦而言需要两个支点才能拉紧;心灵结构上,心弦也在憧憬向往与实践结果间生出张力。对老瞎子和小瞎子来说,琴弦的每一次断裂都是一次希望与喜悦,倔强不屈奔走困境,义无反顾矢志前行,是信念意志,更是存在价值。
意识到弹断千根琴弦并不能重获光明,目的顿失之后,老瞎子的心弦空无所依,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嘱托,想起以往那些奔忙、翻山、赶路、弹琴,乃至悲伤、忧虑是多么快乐,突然悟透了生活的意义,不在于那张能使自己重见光明的“药方”,而在于“真正地弹断每根琴弦”的过程。意识到徒弟小瞎子还有漫长的人生路,老瞎子给出了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后便可从琴槽中取方抓药,得到重见光明的“药方”。这个能够让小瞎子重新振奋精神、努力走出失明绝望的美丽谎言,将帮助小瞎子重新塑造自己的心灵空间,心怀光明地努力追寻人生目标和存在价值,于过程中找到生存的力量和勇气。正如被惩罚推石上山的西西弗,看到了巨石滚落山坡的动感,感到了与巨石较量所迸发的力量,更发现了不懈自我超越的美好,从而实现了有限与无限、悲观与乐观的生命能量转化。
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最高层次是自我实现。个体目标的实现,是对个人价值的肯定,也会因生命过程的跋山涉水揭示存在的真谛。
人生的历程是一次次不断优化调节理想与现实的过程,也是在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驱动下的逐步进阶实践。长期以来,复明的热切希望与失明的惨淡现实,在师徒俩的脑海中激烈碰撞。师徒俩已不知翻过多少山头,走过多少里路,挨过多少严寒酷暑,以及承受过多少次爱情幻想的破灭,却始终努力在不可逆的困境中力挽狂澜,在无望中寻找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理由,从而拥有此时此刻的壮丽和每时每刻的风景。
生生不息探索之旅中的师徒俩,亦如你我。面对前进道路上的困难、挑战,深谷、洪涛,既要正视“过河”的任务,也要解决“桥”和“船”的问题。
风可以吹起一大张白纸,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,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。困苦艰难亦是生命礼赠,感谢作家史铁生,让我们再一次憧憬着风后面的风、坚定着道路前面的道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