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新芽月台】

轨道上的时光书签

汽笛
  谭睿文
  还记得2008年的冬夜,闹钟在凌晨三点划破寂静,我揉着惺忪的睡眼,和家人早早出发。
  皖南小镇的站台上,绿色的火车正吞吐着白雾,像头刚醒的铁兽,载着我去往三百公里外的上海,去见日夜思念的奶奶。
  那时的车厢是流动的民俗展。褪色的蓝布座套留着前客的温度,小桌板下压着泛黄的报纸。我蜷缩在三人座最里侧,数着窗外转瞬即逝的电线杆,它们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连成跳动的五线谱。母亲把磨出毛边的羊毛围巾绕在我脖子上,自己却任由寒风从车窗缝隙钻进衣领,冻得鼻尖通红。
  那时的铁轨是铆接的时光机。我常趴在车窗看沿途风景:晨雾中若隐若现的马头墙,稻田里弯腰插秧的农人,白色风车掠过又迅速后退。列车员推着餐车经过时,铁皮饭盒与搪瓷缸的碰撞声,是旅途中最清脆的音符。暮色四合时,车厢灯光亮起,像一串飘浮在黑夜中的灯笼。
  四个半小时的旅程像被岁月泡发的陈皮。当列车碾过苏州河上的铁桥,车窗外的天空泛起红晕。奶奶总在老上海站的出站口等候。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攥着豆浆包,纸袋上晕开的油渍像朵未开的梅。我们挤在12平方米的石库门亭子间,听她讲着老上海的故事,煤气炉上煨着的排骨汤飘出令人安心的香气。
  十七年后的秋晨,我作为新入路的铁路信号工,第一次以工作人员身份乘坐复兴号返沪。晨光透过车窗在电路图上跳跃,显示屏上的时速数字不断攀升。窗外景致化作流动的画卷:太湖水面碎成银鳞,苏州工业园区的玻璃幕墙折射朝阳,虹桥枢纽的钢架结构在云层下舒展成钢铁森林。
  两小时十二分的旅程里,时空被压缩成一杯龙井的时间。乘务员推着餐车经过时,金属托盘与车厢壁的碰撞声清脆如风铃。列车驶过黄浦江特大桥时,东方明珠的玻璃尖顶刺破晨雾,像支等待书写的巨型钢笔。
  初入路的前两个月,我在皖南山区小站跟着师父学习道岔检修。深秋雨夜,手电筒光束刺破雨幕时,竟在铁轨旁看见几株倔强的丝瓜藤。它们碧绿的花瓣上沾着雨珠,像无数微型太阳,让我忽然懂得:铁路人修建的不只是钢铁动脉,更是让思念得以远行的翅膀。当看到列车通过道岔的瞬间,仿佛听见了铁轨在轻声歌唱。
  师父说:“信号工的手要像绣娘的针,既准且稳。”如今我养护的每段轨道,都重叠着儿时的乘车记忆。那些数电线杆的清晨,喝豆浆的冬日,都化作信号设备上跳动的光点。
  此刻是早晨六点,我裹着新制服站在信号楼前。这个时刻,十七年前的我正裹着棉被等待出发,而今的我守着每一组道岔,看火车如银色箭矢划破星河。
  铁轨在阳光下泛着暖光,像两条永不交会的平行线,却共同承载着无数列车的归途。